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卑鄙的圣人:曹操第9部_第三章 暗谋夺嫡

 

闯园劝谏

长江之畔血雨腥风,遥远的邺城却俨然一片太平景象。广厦庄严市井祥和,尤其城西北的铜雀园更是幽美恬静,草长莺飞花红柳绿,楼台映水葳蕤生辉,朝阳之下满目光华璀璨。

此刻铜雀台上少长咸集、胜友如云,十几个峨冠博带的文士齐聚一处。众人弹衣挥袖高谈阔论,其中不乏邯郸淳、陈琳、路粹、繁钦那等享誉文苑的知名人物,却都对一个二十出头相貌英朗的青年公子礼敬有加——那便是曹操与卞氏第三子、平原侯曹植。

曹操二次南征无功而返,只留下句“生子当如孙仲谋”的感叹。战场上他输了,可在朝廷却是大赢家。其实就在他与孙权厮杀之际,尚书令华歆、谏议大夫董昭等人操纵下的朝廷片刻都没停歇,一道道惊世骇俗的诏令颁布天下。

建安十七年九月,四位小皇子晋封为王,刘熙为济阴王、刘懿为山阳王、刘邈为济北王、刘敦为东海王。表面上似是对皇族的巩固,但有识之士都品得出味儿——四位皇子皆侧妃所生,伏皇后嫡出的两个皇子却没半点儿好处,这种晋封实是搪塞;欲要取之必先予之,曹操给皇家添些表面光彩是为日后不臣之举打伏笔。

果不其然,建安十八年正月,朝廷颁布政令,复《禹贡》九州(《尚书·禹贡》记载的地域划分,乃战国人托名大禹所作。九州,即豫州、冀州、兖州、徐州、青州、扬州、荆州、梁州、雍州)。其实《禹贡》记载未必可信,有据可查的只有前朝篡逆王莽曾一度实施,根本谈不到“复”。从文献上看,九州并无幽州、并州,河北之地皆属冀州所辖,曹操身兼冀州牧,这意味着泱泱三大州都将顺理成章变为曹家私地。不仅如此,古籍云“州从《禹贡》有九,爵从周氏为五”,改易九州也是为恢复五等侯铺路。

所谓五等侯,是昔日周室天下册封的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,秦汉以来已然废止,变为王侯两级。汉高祖诛戮韩信、彭越、英布等异姓诸侯王,自此“非刘不王”,身为臣子最高只能封侯。建武十三年(公元37年)光武帝为了尊崇周公和孔子,册封周朝后裔姬武为卫公、殷商后裔和孔子之后孔安为宋公,卫、宋两个公国被视为汉宾。除了这两个特例,还有一个受封公爵的人,即篡逆王莽,他以安汉公之名操控皇权夺取汉室天下。现今曹操的行动与当年王莽一般无二,目的不言而喻。

朝廷中人无不知晓,册封曹操为魏公的诏书早就由尚书右丞潘勖草拟好了,就在省中待命,等曹操南征归来便可诏告天下。不过现今的朝廷百官早已“洗心革面”,自荀彧死后,屹立朝堂之人除了缄口自保,就是沉醉功名攀龙附凤,谁还敢螳臂当车?曹氏代汉早已呼之欲出,邺城方面也加紧准备,幕府再次翻修,晋为宫殿,铜雀台之南开建金虎台,另外还要挑选吉地建造曹氏宗庙。不过曹操与身为五官中郎将的曹丕出征未归,这些事自然落到平原侯曹植身上。

这位曹家三公子自幼喜好诗书通晓经籍,又生性洒脱热衷风雅,此番由他留守,办这等差事再合适不过。自光武中兴已二百余载,曹家又开封公建国之事,而且起于兵戎裂土分茅,与昔日王莽颇多不同,说是遵循旧制,实是前无古人,许多环节还需琢磨。故而曹植与诸多文士翻阅典籍悉心商讨,一座座楼台殿宇、馆阁庙堂、礼乐建筑拔地而起。

这其中尤为重要的就是金虎台。虽同属楼台建筑,金虎台与铜雀台大不相同,铜雀台纯属曹家自娱之物,金虎台却大有含义。古来以虎符代表兵权,诸侯王也各筑高台用以耀兵。故而金虎台乃依照兵戎之礼所造,象征曹操以公侯之尊掌天下兵马,实是阅兵之用。为了筑这台,曹植没少花心思,自并州上党郡调来上等木料,召集良匠加紧施工,务求精益求精。

忙了半个多月总算初见端倪,台基夯实,楼阁已筑起一丈有余,皆用楠木青瓦,雕饰云纹,虽未成规模但富丽华贵可窥一斑。众文士见此情形无不欣喜颔首,也对平原侯的才学交口称赞。诸人之中尤以祭酒繁钦生性最为媚上,如此良机焉有不拍马屁之理?当即夸赞道:“平原侯胸有沟壑腹藏珠玑,大笔一挥便勾勒出此等隽丽楼台,实不亚于东鲁之灵光、西京之建章。”

令史丁仪恰在近旁,听繁钦溜须拍马不遗余力,心下颇为不齿,便取笑道:“这话赞得极是。在下记得您早年作过一篇《建章凤阙赋》,其中不乏佳句,‘长楹森以骈停,修桷揭以舒翼。象玄圃之层楼,肖华盖之丽天。’昔日用以大书汉家宫殿之美,如今不妨搬来赞曹公之台,见贤思齐倒也省了不少事。”说话之时丁仪不禁眯了眯眼睛。他自幼患目疾,看东西不甚清楚,眯眼是习惯,但旁人看来越发觉得傲慢少礼。

繁钦效力幕府十余载,虽是刀笔之任失于谄媚,毕竟资历深厚;丁仪却是曹操旧友丁冲之子,晚生后辈,在幕府中充个小小令史,如此讽刺前辈实在刻薄。但繁钦被这个后生奚落竟不敢争辩,只默默退入人群。他心思雪亮——丁仪、丁廙兄弟与主簿杨修皆曹植心腹密友,丞相图谋封公建国,日后立谁为嗣尚不可测,不过现今平原侯圣眷似在五官将之上,绝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红人。

主簿杨修心思灵动,不愿丁仪为曹植招怨,赶紧扯开话题:“此台虽好,然尽善未尽美。”

曹植始终默默无言倚着白玉阑干,俯视南面的工地,根本也没把繁钦的夸赞放在心上,但闻听杨修说未能尽美,不禁问道:“德祖觉得还有何不好?”

杨修指指点点:“铜雀台高逾十丈,金虎台却是八丈,预设房屋一百零九间,高挑不足丰腴有余。两台一高一低姿态各异,恐不甚和谐。”也是他素与曹植亲睦,换作别人可不敢轻易指摘。

曹植蹙眉凝思,不过片刻又笑了:“这有何难?不妨在北面再建一台,铜雀台居中,金虎台与另一台分居两侧,一高两低错落有致,三台之间搭设飞阁便桥。《西都赋》有云,‘树中天之华阙,丰冠山之朱堂。因瑰材而究奇,抗应龙之虹梁。’凌空而行如在云端,想来何等意趣?”

“绝妙绝妙……平原侯大手笔……”众人自少不了又一番夸赞。繁钦耐不住本性,再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:“今日良辰美景,平原侯又有此雅兴,何不留诗一首以抒胸臆,也叫我等见识见识?”

曹植微微点头,举目眺望——眼前是正在动工的金虎台,再往南是碧水莹莹的芙蓉池,池畔密林边有一片精致的青瓦房舍,那是刚刚建起的白藏库和乘黄厩,用以储备曹家的珍宝良马。西面也在动工,众民夫正在挖掘一条渠道通往漳河,以后芙蓉池便与漳水、白沟相通,成了活水。这条水道便似玉带萦绕于楼台水阁之间,宛如人间仙境。有山有水,观不完的美景,享不完的富贵,若在这美丽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惬意?曹植神采奕奕,脱口而吟:

名都多妖女,京洛出少年。宝剑直千金,被服丽且鲜。

斗鸡东郊道,走马长楸间。驰骋未能半,双兔过我前。

揽弓捷鸣镝,长驱上南山。左挽因右发,一纵两禽连。

余巧未及展,仰手接飞鸢。观者咸称善,众工归我妍。

归来宴平乐,美酒斗十千。脍鲤臇(juavn)胎鰕,寒鳖炙熊蹯。

鸣俦啸匹侣,列坐竟长筵。连翩击鞠壤,巧捷惟万端。

白日西南驰,光景不可攀。云散还城邑,清晨复来还。

(曹植《名都篇》)

“快哉!”繁钦大唱赞歌,“平原侯才子心性,英姿飒爽人中之杰。”众人不住附和,唯有杨修心下暗笑——作诗归作诗,做人是做人,三公子生平之志怎限于当一个畅游享乐的浪荡公子?真真小觑他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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