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节
段桢时,这人摇了摇羽扇,神情淡然,笑道:“邬总管请勿急着赐膳,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议,劳烦总管稍后通传。”
邬喜来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,且宰执大人向来是最不喜欢下朝后商议政事的,如今主动提出,定然是有要事,他一时脱不开身,不敢怠慢,忙叫骆宝领路通报。
骆宝落后一步,伸手引路道:“段大人请。”
皇极殿里伺候的内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杂,行动间动静极小,即便是这样的除夕之夜,几个小内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,生恐惊扰圣上。
殿中燃了香,茶水也早已备好,段桢被请入内时,帝王在暖阁围栏处移了一方小几,菱花窗半开着,清冷的空气使得殿内的燃香都清冷了几分。
段桢照常行礼后落座,听闻帝王道:“长安向来喜茶,不妨一试。”
段桢字长安,他幼时居北境,与忽兰接壤,逢遇战乱,父为其取字长安,便是取长久安泰之意。
段桢与萧北冥不仅有君臣之名,更有知己之意,他也并不客气,用了茶,赞道:“果然好茶,观其茶色,品其茶香,应是龙团胜雪,去岁也是除夕之夜,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,只是当时还用不得这龙凤团茶。”
萧北冥看他一眼,初时在燕王府旧街与段长安初识,他衣衫简朴,居于闹市之中,偏最喜茶,即便只喝得起粗茶,也要日日去茶坊,“你若觉得能入口,叫邬喜来备上一些带回府中。只是你今日来,恐怕并不只是来讨朕一杯茶。”
段桢笑了笑,拂了拂手中羽扇,冷风直入衣襟,眼前之人已非当初燕王,而他更是人臣,不再是小小詹事,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。
他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自陛下登基以来,国公府并章氏姻亲并不安分,虽禁军与龙骁军都归顺陛下,可魏燎善冲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,朝中其余将领难免与章家有旧,再兼太后挑拨,实在不容乐观。”
“恰巧近来北境也不太安分,魏燎善冲二将前日来信,称忽兰二王子冶目携部族众人斩杀大王子代夫,如今老忽兰王发丧,冶目正筹备接替王位。”
“他正是树威的时候,为了获得部族信服,已接连一月骚扰北境,抢夺粮草衣物,自矩州起,战火不断,好在矩州知州陆寒宵颇有胆识,与魏将军一里一外,配合得当,未曾让北境百姓损失惨重。”
萧北冥眉头微皱,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经上奏,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笔带过,与宋骁所言大不相同。
显然是有人阻拦了消息,满朝之中,是谁能插手军事,已不言而喻。
“今夜陛下本该顺水推舟,纳章氏女为妃,稳定人心,待北境战事起,顺势拔除这颗毒瘤,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,臣观镇国公离席时神情愤慨,恐怕心中生怨,眼下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。”
萧北冥只是静默听着,若换了旁人,这番话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说,但段长安偏偏鞭辟入里,入木三分,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。
萧北冥饮了口茶,神色清冷,“那章漪性情恶毒,她若入宫,只会与太后沆瀣一气,届时前朝后宫难得安宁。即便不靠姻亲,朕也能切去章家这块王朝腐肉。”
段桢手上的羽扇顿了顿,时下心中也明了,陛下心中对章家,对太后之怨,已到了何种地步,若非先帝遗诏……
他摇了摇头,又道:“陛下,臣有一事,不知该说不该说。”
萧北冥挑了挑眉,“段长安说话何时也这般遮遮掩掩?”
段桢笑了笑,道:“陛下自继位起,朝中大臣便动了巩固联姻的心思,陛下都一一回绝,可是宴席之上为何却没有拒绝太后娘娘立薛氏女为妃嫔?”
“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,当时为了攀附靖王也没少替他做事,薛氏女又曾嫁与逆王萧北捷,陛下就毫无戒心?再者,薛氏身份有瑕,却成新帝后宫第一个封妃的,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,于她而言,果真是幸事吗?”
萧北冥听段桢提及宜锦,眼底沉了沉,良久,他道:“无论外界如何议论,在朕心中,她永远只是她自己,非薛氏女,非后宫妃嫔。”
在遇见她之前,他从不知,原来这样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。若这世上有什么求不得,也唯她而已。
帝王声音凝重,半张侧脸在光影中只显出沉稳。
段桢听完这话,愣如呆鹅,手中的羽扇也静止不动,他从前认识的萧北冥从不是个冲动的人,运筹帷幄,冷静自持,无欲无求,而今,这人身上也有了欲,沾染了人气。
良久,他顿首,微微笑道:“陛下,臣明白了。”
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便不久留,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,萧北冥知道宰执府应当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,自不留他。
到了晚些时候,他忽然叫了邬喜来进来,低声吩咐道:“叫钦天监过来一趟,算个吉日发册封令。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。”
邬喜来一震,陛下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上心,他忙应下。
宜锦知道自己在直殿监待不久,时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,正逢除夕夜,往年在闺中时,总是与家人们聚在一处,听听戏,打打叶子牌,熬到次日清晨。
如今到了宫中,虽然不能和家人团聚,但她也想让大家过个好年,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,并一些叶子牌,赏着雪,颇有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”的意境。
几盏酒下肚,玉瓷脸色微红,一双眼睛亮极了,“从我第一日见你,便知你委实是个好姑娘,在这宫里并不多见。能与你相识一场,也是我的福气。这里敬你一杯,便祝你万事皆顺心如意。“
话罢,她又饮了一整杯。
宜锦自然回敬她,她极少饮酒,这里陪了几盏,便也面色绯红,芰荷这丫头比她更不胜酒力,几杯下去,也是醉倒在桌面上。
三人又打了场叶子牌,只是到了最后,谁输谁赢已经不知道,说好的赌注自然也没了踪影,宜锦算是最后还留着几分清醒,怕这两人着凉,便将她们扶上床榻,盖好寝被,这才愣愣地在绣凳上坐了一会。
她觉得心中有些闷,便披了披风,打了帘笼,刺骨的寒风吹过,便是一个机灵,倒是清醒了几分。
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灯与烟火照耀得格外光彩,连月亮都失了清丽之色。
她斜倚在门廊下,仰首望着那残月,心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矩州,这个时候,宜兰在做什么呢?陆家人待她够不够好?她在那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?
她从骆宝那处得知,忽兰王位接替,矩州已起硝烟,宜兰身处危城,她心实在难安。
她好想变成一只鸟儿,哪怕穿越过崇山峻岭,汹涌河海,只要能和阿姐见上一面,知道她无碍,她也可以安心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宫墙外终于静了下来,只偶有几声爆竹,她倚着那颗柱子,渐渐有些困倦,不知过了多久,却忽然听见廊檐下踩雪的声音,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,似乎格外熟悉。
厚实的,带着热意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,将她渐渐环住。
宜锦长睫微颤,睁开了眼睛,酒意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,她循着热源,像小时候那样,钻进“阿姐”的怀里,埋首嘟囔道:“阿姐……,你终于来接知知了,知知好想你……”
在听到知知二字时,萧北冥彻底僵硬在原地,他如被雷电击中,心中激起的是一阵不敢置信,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。
然而她袖笼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,上头的伤疤经年淡去,却仍有印痕。
当年,她曾以血喂他。